來碗炸醬面
杜衛(wèi)東
今兒吃什么?北京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。
是啊,吃什么?物資匱乏的年代,棒子面長期居于主食的重要地位。除了窩頭,間或吃一頓大米飯或白面饅頭就是改善生活了,可供選擇的余地有限。如今,物質(zhì)生活豐富了,吃什么,倒真成了一個問題。雞鴨魚肉自不必說,山珍海味也不再那么稀罕。不過,甭管什么時候,北京人最為不舍的,還是那碗炸醬面。
據(jù)說,炸醬面的歷史可追溯到遼金時期。北方地區(qū)氣候寒冷干燥,發(fā)酵醬料成為食物保存和調(diào)味的重要方式,以面食為主的北方人,開始以黃醬作為調(diào)味品,“炸醬”雛形初現(xiàn);至清代,炸醬面成為北京一道特色美食。
炸醬面的精髓在于炸醬。妻子選用的是東北大豆醬,兌入1/5甜面醬,再買一塊五花肉,去皮,切成手指蓋大小的肉丁。炸時,鍋中倒入食用油,先放姜末,煸出香味再加入肉丁,小火慢炒,待色至微黃,加入醬料慢慢熬制。這時,火候的把握非常重要,火小了醬香味出不來,火大了醬容易焦糊。妻子手藝不錯,炸的醬不亞于那些京城老字號。
要做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炸醬面,面條的制作也很重要。溫水和面,面偏硬為好。面團(tuán)揉好后,醒半個小時,再揉;繼續(xù)醒面,再揉,讓面上勁兒,這樣做出的面條才筋道;最后,把面團(tuán)搟成薄厚適中的面片,切成或細(xì)或?qū)挼拿鏃l,水開下面,齊活。菜碼也有講究。妻子做炸醬面,黃瓜絲、胡蘿卜絲、綠豆芽,必不可少;黃豆、青豆、芹菜末、香椿芽、白菜絲,就因時而宜了。拌面也不能馬虎。北京人講究,每一根面條都要均勻地裹上醬,才能夠充分享受到獨(dú)特的味覺體驗。
在我的生命中,炸醬面已經(jīng)成了一個特殊的符號。想起炸醬面,就會想到家,想起家里那盞燈,想起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背影,想起和炸醬面有關(guān)的一幅幅畫面;每一根面條,都飽含著難以言說的特殊情感。
小時候,院里住了十幾戶人家。誰家一炸醬,滿院子都透著喜慶。炸醬面分“文”“武”兩種吃法。所謂“文”吃,“小碗干炸色醬紅,碟配八蔬必相逢”,一家人圍坐在一起,親情和溫馨洋溢在臉上;“武”吃呢?就不能拘著了。托一碗炸醬面,攥一根黃瓜,一口面一瓣蒜,天南地北一通神侃,是夏日小院獨(dú)特的一景。談資極其廣泛,大到國際時事,小到家長里短,各抒己見。北京人豪爽、俠義、熱情,不拘小節(jié),吃炸醬面恰恰體現(xiàn)了這種人生態(tài)度。
我在部隊當(dāng)兵時,連隊的主食是大米、高粱米這些。一個星期能吃上一頓肉餡包子,拳頭般大小,我一口氣能吃八九個。兩年頭上回家探親,父母見到被風(fēng)沙吹得黢黑的兒子,自然疼愛有加,問我想吃什么。母親做的紅燒肉和燉帶魚不亞于飯館,肚里缺少油水的我已垂涎欲滴。可咽下口水,說出的竟是:“來碗炸醬面吧。”那兩年,走入我夢境最多的還是炸醬面。炸醬時,母親輕輕在鍋里攪動鐵鏟,像是一位指揮若定的將軍在排兵布陣;搟面、切面、抖面條時,又像一位技藝嫻熟的樂師在撥弄琴弦。炸醬面里有她的廚藝,更有她對兒子的牽掛與不舍。什么是鄉(xiāng)愁?鄉(xiāng)愁就是心靈深處的歸屬感,吃上一碗母親做的炸醬面,才能真正體會到回家的感覺。
記得那天,一向節(jié)儉的母親搟好面條,又去菜市場買了兩根黃瓜。正是隆冬季節(jié),黃瓜最昂貴的時候,切成絲,幽幽的清香飄滿整個院子,也一直飄在我生命的牧場。吸吸鼻子,至今還能聞到那股清香——那正是家的味道,親情的味道。這些年,偶爾也會光顧街上的老北京炸醬面館,吃完總覺得缺了點(diǎn)什么。面館的制作工藝和食材無可挑剔,想了想,缺的,也許是只有母親才能揉出的那種溫度吧。
兒子大學(xué)畢業(yè),在廣州工作過半年。回北京那天,妻子自然很高興,問他最想吃什么?我建議,家樓下新開了一家海鮮火鍋,很有特色,要不去試試?兒子在電話另一端停頓片刻,氣定神閑地說了句:“來碗炸醬面吧。”
我聽了,心頭不由一熱。兒子回答妻子的話,居然和我40年前回答母親的話一字不差。味覺是最能喚醒記憶的感官,炸醬面的味道,就是那條連接記憶與家鄉(xiāng)的暗道。對于北京人來說,炸醬面早已不是一種普通的面食,它承載著一代又一代北京人的飲食記憶和家庭情感,讓他們在世俗的沉浮中,找到了內(nèi)心深處的那一份溫馨與安寧。
“來碗炸醬面!”只是味蕾對美食的呼喚嗎?不,它傳遞的分明是北京人濃得化不開的鄉(xiāng)愁與親情。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4年12月04日 20 版)